纪晓岚和同僚开玩笑,称乾隆为“老头儿”,不料被乾隆听见,厉声问“老头儿”三字何解。纪晓岚从容免冠顿首谢曰:“万寿无疆之谓老,顶天立地之谓头,父天母地之谓儿。”乾隆不怒反喜。分明戏谑之语,竟为恭敬之词。辩解在次,孝敬为先了。
又一次,纪晓岚在南书房办公室又叫乾隆“老头子”,又被听见,怒斥:“纪昀无礼,何出此轻薄之语?有说则可,无说则杀。”老纪真是个天才,趴在地上就说:“此都中人称皇上之普遍名辞也。夫称万岁,岂非老乎?君曰元首,得非头乎?皇上为天之子而子万民,以谓之子也。”这次无说则杀,老纪主要是辩解,都是“老头”,而不重解,恭维有加,且冠之一“普遍名辞”,法不责众,乾隆随知他不敬,也无话可说。纪晓岚自圆其说的本事真是不得了。
中国人崇拜辩士。辩士可以纵横捭阖,如苏秦、张仪,三寸不烂之舌,胜百万雄师;辩士可以保身脱困,如纪晓岚;可以悦上服下,亦如纪晓岚;可以惩凶治贪,再如纪晓岚(至少电视是这么演的,老百姓是这么信的,所以《宰相刘罗锅》、《铁齿铜牙纪晓岚》之类的电视剧一拍再拍,百播不厌)……辩士的看家本领即是“自圆其说”,不仅说得天花乱坠,关键还能说得天衣无缝。这一本领不仅为辩士所精,亦为学术界所必备,大凡学术著作、学术体系,无不力求圆润通透,无懈可击;进而为教学者所推崇。所谓教学者,即教者和学(习)者。
在中学时,考卷上常有这样的说明:“可以有不同答案,自圆其说即可”,我们姑且认为这是训练思辩能力(或者说加大得分的可能性,其实多半是加大背诵负担,因为一道题就有几种答案了)。到了大学,这种风气更甚。不仅试卷上有此类说明,在平时的教学中,老师动辄布置一些时髦的大问题(在财经类科目中尤甚)给我们,“谈谈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,要求自圆其说”。然后同学们就去寻找“百家学说”,网络报刊,著作散论,从中挑出一些比较一致的“说法”,把它们“圆”起来,就是“自己的看法”了。通常同一份资料可以供多人使用而得出不同的“自己的看法”,决不雷同,甚至截然相反。某次老师布置的论题是“中国的金融业是否应该实行混业经营”,我们刚刚涉足专业知识,尚在“敲门”,无从论起。从网上找得一篇相关论文,说到金融业实行混业经营的前提中有这样两条:具有成熟的市场环境,具有完善的法律体系。仅仅基于这两条至少可以得出如下几种论点:一、经过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,我国的市场环境已经基本成熟,法制建设比较完善,所以金融业可以实行混业经营。二、我国的时常经济发展较晚,刚刚起步,市场环境还很不成熟,完备的法律体系还有待建立,是以金融业不可实行混业经营。三、我国的市场环境正日趋成熟,法律体系正日趋完善,所以金融业可以渐进地试行混业经营。反正目前中国的市场环境成不成熟,法律体系完不完善,众说纷纭,莫衷一是,任你信口雌黄,皆可自圆。后来这个问题与另一同样时髦同样说法纷繁的大问题在班上讨论,诸路英雄“各抒己见”,整整花了四节课。老师称“大出所料”,没想到各有创见,都能“自圆其说”。
民国时期学者陈登原曾这样评价当时的学风:“上也者以新说自文其漏失,下也者以旧学自鸣其雅古。”反正是各求圆通,皆可得意;并认为这是“虚骄之气,导国民而扇之以浮竞;愚诬之技,率学子而教之以无用。”他甚至认为“家国多故,朝市更易;四海困穷,三边沦落”都与此学风大有干系。陈先生倡导:“知人论世,宜有取于崇实笃行之意。”知人论世,即是治学。我辈今日为学,也应如此。如上举例,金融业混业经营所需要的市场环境、法律体系,可经过研究而知;中国的现实状况,必须调查才得,若没有详实的调查报告可用,又没有条件调查,则不必妄加臆测以自圆其说。
大学本科时期,知识涉及本不很多,且都是浅尝,尚未深研,根本在于扎牢基础,训练思维。我们无需如纪晓岚以自圆其说保身免祸、除奸去恶,也无需如苏秦、张仪以之合纵连横,离间六国;不再如中学生作答案只求语意圆通,又不及著述立说要求完备无漏。基础要一砖一瓦日积月累,不要妄想空中楼阁;思维要有创造力突破力,星星之火亦自可喜,不怕漏洞百出,何求八面玲珑?大而笼统的“自圆其说”,对于思维不但不能“放开搞活”,反易误入圈套,更长“虚骄之气”。不能“崇实笃行”的“自圆其说”,用之于经营则是欺世,用之于学问则是盗名。奉劝吾师莫教,同侪勿学。浮竞无用,赵括岂能用兵?
(纪晓岚事见于杨汝泉《滑稽故事类编》,陈登原文字见于其《颜习斋哲学思想述》)